blog48:请给我五月— 写在24岁最后一天
希望会成为一个国际惯例的「请给我五月」系列。在生日的这一个月,记录下这一岁的状态。
在很多年前,寺山修司把花街 · 歌舞伎町比作「霓虹的荒野」。在新宿一个清风吹拂的夏夜,他见到了当时小有名气的森山大道,并委托其为处女座长篇小说《啊,荒野》拍摄封面照片。小说描述的是底层人民的生活,两个人最后请了新宿猪肉铺老板娘、菜贩子、杀鱼男作为模特,到摄影棚拍了一组相当市井气息的照片。
森山认为寺山修司是个温暖、平和的人。他最喜欢寺山先生的一句话是「请赐予我五月」(われに五月を)。然后寺山先生就真的在五月走了。据说他的遗笔是「到墓地几公里?」(墓場まで何マイル),这化用了英国一首古老的童谣''How Many Miles to Bebylon''。
我很喜欢这个遗笔,它在每时每刻提醒我生命是有限度的。于是今年,我离死亡更近了一步。
5.30
五月要结束了。
5.15 无所不能
春天的时候,北京一个朋友来上海出差。他说这次见面感觉你长大了,不是那个刚毕业的小女孩了。聊到这几年的一些变化,他从大我十岁的角度,解释了这是一个怎样的成长必经之路。我带着一些不甘心和委屈,说那为什么代价是我。他说不是的,是你们的感情。
突然就开始掉眼泪。他轻轻安慰了几句,说你是不是还没放下。我很难去描述那一刻的心情,想起了无数个落下了悬崖的梦境,我在梦里疯狂奔跑,努力追问,一遍又一遍地迎面而上,一次又一次地头破血流。
但那个时候终于有一些小小的释怀:在那个动荡起伏的人生阶段里,爱情变成了一只混沌的野兽。可能只是太年轻,还没有学会和这样复杂混沌的状态共处。很多事情没有结局,就已经是我们当时力所能及最好的结局。
但我想,那个时候的眼泪还有一层更深刻的意蕴。像是《小妇人》里,Jo趴在姐姐腿上恍惚地说:「I can't believe childhood is over.」突然和旧友见面,和过去的自己重新连结了起来,回忆汹涌、刻骨蚀心。我很想念过去的那个自己--勇敢、执着、热烈、理想主义;那是一种可以被定义的状态--无忧无虑、恣意飞扬、野蛮任性的生命力。
不管是快乐和痛苦,一切「感觉」都非常强烈,那是一种「我爱着」、「我活着」的生动和鲜活。如果我能看到神经末梢,它们一定像秋天的麦浪一样,在无边无际的大地上自由摇摆。我相信自己可以做到一切,我可以去抓到任何我想要的东西。
后来和朋友打电话说,24岁这一年学会最大的道理,就是终于意识到「自己不是无所不能的」这件事。
原来觉得自己是无所不能的,这个想法本身就很孩子气啊。
2020的跨年夜,一个人去确定关系后第一次约会的居酒屋做告别。我记得那是个晴朗的冬日午后,诺大的居酒屋只有两个人,还有几台咿呀咿呀放着日本综艺的电视。吃完饭后,我站起身来,假装背着手四处踱步。然后趁着不注意突然靠近,凑到脸上亲了一下,又若无其事地走开。吃完饭后我们牵着手在长长的仙霞路散步,他一言不发,我暗自好奇。过了很久才知道,他说心脏跳快了一路。
三年后的跨年夜,又来到这里,点了一碗拉面、两块年糕、一份关东煮。小小的居酒屋越来越热闹,人们来来去去熙熙攘攘,在这里和重要的人一起送别2020。老板过来送了一碗酒酿,跟我说了句新年快乐。电视里放着红白,插播了东京直线上升的新冠感染人数,JuJu唱了首昭末风格的歌,arashi的眼睛里闪着泪花,瑛人把今年那首火遍tiktok的bgm搬上舞台。歌词里说:
あの頃僕達はさ、なんでもできる気がしてた。 那时候的我们啊 感觉自己无所不能。
5.29 老友
看了《老友记》的重聚特辑,越长大越发认同成人世界里 real world sucks 这句话,但如果有什么能让人感觉到 you’re gonna love it 的瞬间,应该就是那些 I'll be there for you 的朋友。就像影评里说:
《老友记》让我们相信,在亲情与爱情之外,友情这种最宽容的亲密关系,一样能够让我们在漫漫人生路上,拥有爱与被爱的理由。
谢谢远方的、身边的朋友们。
5.18 日常,日常,日常
上海好吗?的确很好,永远有这么多光鲜亮丽的人们,受过高等的教育,有着优渥的家境,顶着前卫的思想,做着有趣的事情。我也穿着美丽,举止自如,适度地游走在消费带来的幻境、积极参与到城市的新陈代谢里去。
但是啊,大城市生活久了,变得像只软绵绵的毛毛虫。资本堆砌而成的精致景观,给人以浮光掠影的兴奋和期待。但这只是浮在上海表面的一层泡沫,你似乎很难去触及到这个城市的肌理和这些人类的真心。那种属于外乡人的敏锐,终于也在来上海一年半后一点点被磨成了日常。日复一日,日复一日,开始倦怠。
去跋山涉水,一个人无比艰难地完成了的15小时徒步,做了一个生日记录。
身体和心灵上的极度疲劳,能让我真实触碰到自己的生命力。就像一艘夜航的宇宙飞船,偷偷脱离了母星的轨迹,游离在过去和未来的真空里,重新用婴儿的眼光打量这个司空见惯的世界。
24岁遇到了太多糟糕的事情,只要25岁开一个足够绝望困苦的开头,之后遇到其他事情也许都会觉得不值得一提了吧。就这么想着,在体力最透支、最想要放弃的时候也坚持下来了。
三天的旅行结束,飞船被召回了。二号线末班车从终点坐到起点。回到上海,又长大了一岁,知道马上有排山倒海的难题和前途未卜的任务正在等着自己,而我所能倚恃的,除了散落在天涯海角的几位朋友,大概只有一星半点的勇气和自信。
西西弗接受了这种荒诞,重新恢复了他无尽的劳作。因此,“你必须把西西弗想象成很开心”。
5.8 无意义感
我无法描述自己现在的状态,这是一种无法被定义的状态。
整个春天,我都住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。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在《地下室手记》里说,人与世界关系的陌生化、人与他者关系的损毁,最终带来的是人与自我之间的危机。
在去年的《请给我五月》里,我的困扰是日复一日的996工作;后来我写了《逃离韩料店》,说我们一定要有去抵抗生活琐屑的武器。因为克服绝望的方式只有一种,那就是持续(用自己的行动和努力)创造出各种可能性以跨越障碍。而创作,就是当时我的武器。
时隔半年,我又推翻了过去的自己--好像对创作也失去了热情。
因为我渐渐意识到,文字是会巧言令色的,是可以矫饰的--善于言辞的人,会将一切都包装成可以被理解的样子,会在理解的一切的谎言中放弃个人该有的责任与坦诚。
就像很多人看了我的文字都会觉得我是个心思细腻、敏感的人;但处于一段长期深度的亲密关系中时,对方评价我是个「粗线条」、「大大咧咧」的女生,甚至有时候会对这种「钝感」感到无可奈何。
春天的时候,在 telegram 以前所未有的频率更新文章--文字赋予了我重新阐释自己生活的权力。但我蜷缩在一个一个精巧编排的文字里,前面的我明亮灵动、鲜活有趣,后面的我深感无意义、有气无力。
我觉得24岁之前的自己更像是在田野上奔跑,大地在温柔旋转,一草一木都与我休戚相关。所有的快乐和悲伤都被无限放大,所有的感觉和灵气都像电波一样快速连结,我相信自己无所不能,我对未来即将发生什么充满期待,那是一种全身心参与到生活里、充分感受到“我爱着、我活着”的真实体验。
24岁像是一道分水岭,一跃而上到了高高的云层里,观察人们在做什么,自己在做什么。这是一种属于旁观者的疏离。
朋友说,可以参考海德格尔的向死而生,与弗洛伊德的三层意识。感觉没有意义,说明人生到了认识自己、接纳自己、找回初心、重拾自我的时候了。
我觉得解法可能还是只有一个,先有生活,再有理论。然后丢弃书本和理念,再沉到生活本身里面去。
5.2 痛苦的苏格拉底
在 TG 写“无意义感”的时候,有人评论说,清醒会很痛苦,试试谈恋爱吧,沉浸在男欢女爱里会好一些。想得越多,越痛苦。
这让我想起那个哲学问题:要做痛苦的苏格拉底还是做一头快乐的猪?
去年读了《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》。这本书讲述一个先天智商缺陷的人查理,在接受智商改造手术后变成天才、开始回溯过去追求智慧的故事。
查理变成天才后,去了他之前待过的残障人士福利院,他描述说:“这是一种任命的无奈感。人们绝口不谈复健、治疗,或是把病人重新送回世界,没有人谈到希望。那种感觉就像活生生的死亡……或是更糟,根本不曾充分活着与了解。灵魂从一开始就在枯萎,并注定要对着每一天的时间与空间凝望」(这种对时间和记忆进行回溯,但同时又遵循某种宿命感的故事,真的好特德姜啊。)
2021年的元旦,去剧院看了同名音乐剧。在漆黑一片的二层观众台上,忽然有种很强烈的感觉—书中描述的残障人士福利院是一个寓言,它讲的就是我们日常生活着的世界。
查理还是残障儿的时候非常快乐,在接受手术变聪明后说:“学习是件很奇妙的事。学得愈多就愈怀疑这些知识是否存在...走得越远,越知道自己连知识存在何处都不清楚。” 很多人把这个解读为人的一生--从天真烂漫的儿童,到历经千帆的壮年,再回归耄耋糊涂的老年。
但我更想解读为,这是我们日常生活的世界—大部分人只是行尸走肉地在走在规定好的程序上—上班、下班、加班,在短视频和碎片文字里获得转瞬即逝的快乐;恋爱、结婚、生子,在“什么样的年纪”做完“该做的事情”。充分活着、爱着与了解着,并不是一条轻松的道路。要不人们为什么总会说书越读越痛苦呢?要不那副坑坑洼洼的soul mate漫画为什么会引起这么多共鸣呢?-- 在路上不同的寻找,不停的完善与构建自我,但是发现别人却是简简单单的(简单的寻找快感简单的喜欢新鲜),越进化自己就越难找寻匹配的人。
也许和查理一样,随着智力的增长和认知的进步,会发现更多以前未曾遇到的痛苦和困顿。但这是一件坏事吗?不是的,因为更多的痛苦和困顿意味着更自由和更广阔的境地。
书的结尾说「还有:如果你有机会,请放一些花在后院的阿尔吉侬坟上。」
新年伊始,上海放了晴。我按照书的结尾所说,在路边买了一朵木棉花带去看音乐剧。想起豆瓣里有提问说不理解这个结尾,有人解读了一下:
我来过,曾炙热地、短暂地燃烧过。我曾经这么热爱过这个世界,哪怕最后归于灰烬。 记住阿尔吉侬,他并不是一只实验小白鼠。记住我,生而为人。
所以:
快乐的猪和痛苦的苏格拉底最根本的区别,是猪在快乐的时候其实不觉得自己是猪,在觉得自己是猪的时候其实就不会觉得快乐;苏格拉底却可以既觉得自己痛苦,也同时知道自己是苏格拉底,并因此感觉到另一个层次的快乐。而由于反思是人的本性,所以一种经过反思会从快乐变成痛苦的快乐,比不上一种经过反思会从痛苦变成快乐的痛苦。
25岁,尝试接受现实生活的复杂性、和一个不能被定义的自己相处。属于我的五月要结束了,但是夏天才刚刚开始。
2021.5.30 上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