blog 49:徒然草|Sept 30, 2021

椅子不见了。像冰激凌的奶油尖尖,无声无息地化在了夏天。

早上醒来,出门坐在小院子的长椅上看书。尖尖脸的流浪猫过来趴在腿边,肚子一鼓一鼓地呼吸,落叶在微凉的空气里打着旋儿飘下。

草地上靠墙的位置,本来是有三把矮椅的。棕黄的椅身,墨绿的坐垫,椅把上有漂亮的雕花。其中一把可能放的时间太久了,青草顺着椅凳蔓延爬上坐垫,又在里面开出了紫色的小花。

它很破落。

镂花的灰墙、废弃的家具、长满青草的椅子,这一方之地很有电影感。我想象着它曾经被摆在家里最热闹的地方,用来接待形形色色的客人,椅垫慢慢被捂热,又一点点冷却。终于有一天,匆匆搬家的人整理东西。在这场兵荒马乱的出逃里,椅子带不走,留不下,主人抓头挠腮想了一会,一横心把它抛在了院子一角。现在再没有人坐上去,即使是流浪的猫咪,也爱干净地躺在人类的长椅上,一边眯着眼睛一边舔着小腹,绒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。于是,它的世界里只剩下落不完的雨、赤裸裸的晒、热带刮来的季风,还有头顶上静默无言的星空。它太老了,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,只能任由植被在身体上肆无忌惮地侵入。

像是一艘宇宙飞船,从一个星球驶向另一个星球,在茫茫黑夜里掉落了一个组件。组件变成了废品,废品变成了遗骸,遗骸落在一个永远无人知晓的角落。

它很阴暗。

金宇澄有在《洗牌年代》里写过,

老沙发的内部,真是个阴暗的世界,江南岁月的潮气使弹簧锈蚀,部分棕丝和麻布已磨成碎末,只左或右侧的横档上,洋师傅留的铅笔记号如同昨日,绷带背面,粘有一块1920年代《申报》,旧式骨胶凝固在每一条接缝处,似琥珀碎光、似咖啡结晶糖,查看一下边沿重复排列的钉眼——它至少翻新过两次了,因此,它的软组织全然变质,但全身骨架,包括木器外露的姿态,“麦糖柱”螺旋四腿,闪现包浆暗光,应是安妮风格的准古董家具。

行家眼里,经典沙发的地位,等于波斯地毯,越老越值钱。与地毯不同的是,沙发贴附人身,地毯则一直踩于脚下,距离感不同。毯面即使有了古代破洞和种种焦伤遗迹,不影响收藏价值。沙发则归属为更私密承载,面料与人体太近,有了贴肤之亲,就仿效一种初夜权,人总归要它一个从“新”到旧的起始点,

我想象着上海淫雨霏霏的水汽,像白蚁一样钻进了沙发的棉絮里,融合成了一点一点的霉斑。弹簧沾了潮气,躯体弯成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妇人​。也许这时候有人坐上去,​压下来,就没法再让它还原了。​

它也很美。

我总是贪婪地、长久地凝望着这把椅子。清晨出门的时候,它老态龙钟地坐在盎然的绿意里,像是一座无名的墓碑;晚上回家的时候,它又隐入了沉沉的夜色,像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。那么格格不入的美丽和破败,像电影《胭脂扣》里那位艳惊四座的名妓,穿着50年前的旗袍、烫着卷发,化身为幽幽魅魅的清冷女鬼,如一颗古老而绚烂的流星,划入八十年代的现代香港。

我为遇上绝世美人而欣喜,也承认这样贪婪凝视的背后隐藏着一些图谋不轨。我以为这种美丽只属于我,没想到黑暗的森林里早有猎手在虎视眈眈,并且抢先一步按下了扳机。

它不见了。

我走上去,椅子原来在的地方留下了浅浅的坑,旁边是凌乱无序的杂草。小紫花像是一双失明的眼睛,在草地上幽幽地看着我,目光深处是无尽的黑暗。盗墓者没有留下足迹,他只是肆意掠去了不会说话的物体,留下后人的无数叹息。

但是又有多少人会发现它的消失呢?

想起了《枕草子》里清少纳言写:

记得也徒然之事,记得也徒然之事,如有华丽缘饰的叠席变旧而枝节突出者。唐人画的屏风,表面已损毁。藤花挂在枯枝上。白色华衣上之蓝色花纹已褪。画师双目已老化。几帐之帷幕已旧损,又其帽额已落。七尺长的假发,已转呈赤褐色。葡萄色衣裳之色泽已褪。好色之徒衰老。华屋之林园遭回禄。庭池虽依旧,而浮萍水草覆盖其上。

与《枕草子》一起誉为“随笔双璧”的,是平安时期吉田兼好的《徒然草》:

樱花的美丽不止在盛放时,赏月不必只在满月之夜。雨夜仰望水雾迷蒙的天空,想象那望不见的月华,是一件乐事,从天边低垂的浓云里寻找春的气息,亦是一幸。

枯叶、凋花、残月,这些都是残缺和死亡的意象。小时候无法理解日式美学中的物哀,大概是还未经历过月圆之夜,所以满心欢喜地期待着一个完满的日子。而当月亮满盈,恋人在朦胧中牵起双手,家人在桌席上觥筹交错,狼群在孤山上绝命嚎叫,吸血鬼于洞穴触发咒语。再到下一个周期,恋人形同陌路,亲人阴阳两隔,嚎叫的狼群化为白骨,变身的吸血鬼也回到了中世纪...... 有一天突然对着苍茫的夜色陷入了迷思,“等待圆满”这件事情不再带来任何期待,日中则昃,月盈则亏,水满则溢,仿佛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怪圈

于是把目光停留在了那些残败的事物上面,穿上世纪留下的旧衣,去城市边角的废墟探险,包括,对着遗弃的椅子赞叹美丽。似乎在这样长久的凝视里,我也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时光里不断凋敝、消减和摩灭。

就像四方田犬彦在《摩灭之赋》里所言:

摩灭之物告诉我一个真理,终末的结局与生俱来,却又被无限延期,就那么如影随形,随机的下一刻,便可能是事物的终点。就像昨晚被雷劈了的那棵树,我也将逐日衰朽一一斯威夫特对傻侍说。身在缓慢的衰亡途中,自是一种喜悦。或者说,形态的记忆逐渐淡忘消失,亦带来喜悦。腐烂导致难堪的膨胀与蒸散。干燥是一种愚蠢的菱缩。唯有摩灭,才为终末的结局平添智慧之相。

椅子不见了。关于它的创作灵感也从脑子里“吧嗒”一声掉下来,猎人沮丧地铩羽而归。像是生锈的组件在螺旋上骤然脱落,掉进了时间的黑洞。


后记:

饭铲翻炒 3.jpg

总觉得有一天会好好拍椅子主题的照片,这么想着,居然就从来没有拍过了。

有一天万千说「怪物企划」在收集奇怪的椅子,突然灵光一闪,手指在屏幕上飞速翻阅,找到了尖尖脸的流浪猫。噢,不是它,是它背后的椅子们 — 那是在有一天清晨出门碰到小猫咪时,不小心入镜的椅子。只是曾经作为不起眼的背景,如今变成了千寻万觅的痕迹。

存在过的事物会消失,但也会以某种方式永远存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