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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月病,六月梅雨晴

「一瞬の夢」

五月病、六月梅雨晴,是吉田修一一本小说的章节。

书的每一章都是一个月份,三月叫「启程」,四月是「樱花落」。三四月对她来说是完全空白的两个月,没有樱花的春天,蓄力启程又猛地被按住刹车的春天,她像小丑一样在空中荡起了秋千,又被重重抛在了地上。砸得血肉模糊。

这本书是本后续,前面还有一本书,被改编成了电影。每到春天,她都会想起这部电影。

仓持说,我连找人帮忙搬家也只能想到你。妈妈说,能有世之介这个儿子是我这一生最幸福的事情。祥子说,若你死了,以后大家回忆起你,应该都是带着笑。当然,她最喜欢大学同学说,现在想来,光是认识这个人,就觉得是赚到了。

小说的十月,叫做「二十五岁」。卒业后遇上「就业冰河期」、而没顺利找到工作的男主人公,在二十四岁时依旧靠打零工和玩小钢珠度日。

「这个社会就是这样的,对值得期待的年轻人,他们会忧心忡忡地说“你都二十四岁了”,而对已经放弃的年轻人,他们会安慰一句:“你不才二十四岁吗。”」

她读到这一节时,想起看过的一句日剧台词,「30岁还活着,说你不年轻了;30岁死了,说年纪轻轻就没了。」

原来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啊。

她已经过了命运多舛的二十四岁,五月是二十五岁的最后一周。她散了很多的步,聊了很多的天。她最后一次是在一条小路上,一场瘟疫席卷城市,四下无人,满城荒凉。对面有座漂亮的小房子,钢制格纹的老窗户开着氤氲的暖灯,住在其中的妇人在阳台上进进出出,像是童话故事的封面。

那是立夏的第五天。她叹了口气说,夏天虽然没有开始,但就这样结束了。

有网友在 Instagram 上安慰她说,结束也可以是另一个开始,以终为始。

她当下有被安慰到,但很快就明白,爱不是接力赛。一个人下去了,另一个人上来了,打地鼠吗?她觉得好笑。

她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有一个时间点,突然长大了,告别青年时代了,和青春年华挥手说再见了。对她来说,那个点发生在二十四岁。

在那之前,她一直是个很天真烂漫的小女孩。会愤怒,会不满,但即使是在泥土里滚了一大圈,还能飞快站起来跳跳脚抖抖土,然后大手一拍继续前行。

但是二十四岁那年以后,她进入了一种混沌而复杂的状态。面对的不再是一座森林,里面有花、草、松鼠、萤火虫、兔子和野兽。她面对的是一片茫茫的黑色大海,夜空是几亿光年的虚无,海水是暗藏凶机的危境,夜色像是一块浓稠的布,把她包裹在其中,她要独自去面对所有的困苦和孤独。

她不太会去主动认识新朋友,也无意去维系老朋友的感情。即使是best friend,也不怎么聊天,更不会在社交媒体点赞评论,几个月写封信,让时间和心事慢慢在信纸上铺展开。

「朋友」对她来说更像是夜航的灯塔,她恰好经过他们时,才会短暂停留、交集和分享。然后不带留恋地继续前行。

她很难真正喜欢上一个人。会积极分享彼此的经验和生活,对那些闪闪发光的部分报以温柔闲适的注目,再分出一点点冰激凌一样的心碎与心动。但夏天的阳光是热烈的,明朗的,照射万物的,不会在一支冰激凌上停留太久的时间。奶油化成了水,顺着杯壁流下,蜻蜓点水般的心动就结束了。

她是夏天的阳光。

真正的喜欢是什么呢?大概就是,极昼?喜欢他的全部。会把很多很多的注意力放在他身上,会接纳他所有好的不好的部分,会真诚地爱护他,想了解他的一切。再也不是拿出自己的一个维度,像楔子一样去精巧地塞进一个个孔洞;而是拿出她的全部,和另外一个人的全部去交融。

从她二十四岁岁那年「长大」后,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和体验。出会いできてよかった、つらかった。他对相遇的描述是「捡到宝了」,而她觉得是「一瞬の夢」。

因为什么都没有开始,就结束了。

比起中文里的「异地恋」,她更喜欢日语里的词「遠距離恋愛」。

为什么会更喜欢这个词呢?也许只是多了两个字,看起来更有一种距离上的悠远与广阔;也许「远距离」比起「异地」,更有种恋人隔山海,山海不能平的漫长无望;也许只是因为它更长,以「远」开头,以「爱」结尾,字词在舌尖缓缓缱绻。如罗兰巴特在《恋人絮语》里写,“恋人心中掀起的语言波澜的湍流。”在飞跃而出前,让它在身体里再多待一秒。

多了的那一秒是,我思念你。

后来有人说,「异地」感觉像两个孤单的点,「远距离」感觉像是两点之间连着一条直线,架起了一道浪漫。她很喜欢这个描述,像是茫茫宇宙中银河的拱桥两端,隔着星团,隔着气体,隔着红外辐射,还是能在夜空中彼此遥望。

她以前在博客里写,中文里的爱情叫做坠入爱河,日语是恋に落ちる,英语里说 fall in love,西班牙语 caer enamorado,法语叫 tomber amoureux。爱情从来都不是什么大道理。是直觉,是电光石火,是纵身一跃。

后来她看到有人评论,遥遥呼应了那篇博客——

比起「命中注定的邂逅」,我更喜欢「Fall in love」。fall的感觉很好。虽说也是无意的,跟命中注定的邂逅相比,从没有 fall 到 fall 的这个过程,我还是发挥了主体性,迈出了那一步的。这个心脏失重的过程正是最梦幻的一刻。

她想了想,也许这就是她所说的「一瞬の夢」。

她看了一部电影。电影有两条线,一条是战乱年代的悔恨,交织着另一条和平年代的馈赠。

前者发生在1945年,二战战败,日军撤退台湾。一位在台湾教书的日籍教师,放弃了女友,偷偷登上了撤退的船。归日途中,他将爱意和悔意化为文字,写了七封情书。喜欢他在第四封信里写说,山还是山,海还是海,却不见了人。我想再多看几眼星空,在这什麼都善变的人世间里,我想看一下永恒。

另一条线发生在千禧年后的台湾。阿嘉是个闯荡大城市失败的男生,他回到家乡,把所有怀才不遇的愤怒揉进了那句「操他妈的台北」;友子是个在台湾留学的日本女孩,梦想成为模特,却只能做着演出活动的公关。两个人带着敌意相处,又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惺惺相惜,产生了好感和火花。

她她去看豆瓣影评的时候,发现很多人说矫情,桥段俗气,看不太懂。

她想起五年前,桃姐 lalaland 的影评标题《这他妈才是电影啊!》,里面说「生活给不了的,电影可以给你,是那么浪漫、那么神奇的情感再现,最佳的电影造梦时刻。」

她喜欢这部电影,郑重其事地打上了五星,因为电影那一秒的造梦时刻 — 那一天友子要回日本了。阿嘉送完信,在海边朝着友子走去,在太阳落山后的蓝调时间里拥抱她说,“留下来,或者我跟你走 。”

当然,也有很多人解读出了政治的意味。在20世纪日治时期,每个台湾人都有一个日语的名字,台语里夹着日语,从小到大听着日本歌,看着日本电影。这部电影本被当作台湾人与日本的告别之作。但不知道为什么,在无法感同身受的大陆也火了。有人说,因为人生在世,除了政治,还要生活。

这部电影的确是有「生活」的,每个小人物都冒着市井的生动热气,还有音乐、大海、信、燥热的青春与爱情。

她想起很多年前一个软件,里面有个房间叫《两岸青年大乱聊,所有人问所有人》。她很久很久没在中文互联网上看到这样的公共讨论,每个人都放下了的偏见和隔阂,在互相倾听,自我反思,友好辩论,互相鼓舞,在深夜里诉说大环境的痛苦与个体的困惑,传递着着温和真诚的力量。她记得凌晨三点半,主持人下线前的告别——

“我们下次不要再大乱聊,我们做线下大联谊好吗?我们一起去聊音乐聊电影,去旅游。”

看完电影的时候已是深夜,夏夜晚风在阳台上灌来灌去,零星的几个窗户还开着暖灯,又一盏盏地灭了。

她盯着一片黑漆漆的夜空想,可是今天是夏至诶。